军靴的响声在地下室回荡,单宁听到从两旁的房间中传出的若有若无的呻吟。
直到最里面。
从门上的小窗往进看,一个人蜷在乱蓬蓬的床脚。
单宁淡漠的眼中有一瞬即逝的心酸,然后让人打开铁门。
灯光骤然从门口泄入,他逆光立在门前,俊拔而瘦削的背影被拉长。
里面的人懒懒地将目光挪向门口,淡薄,却如刀锋一般。
——淬过杀伐和鲜血。
只是一瞬,他就收敛了,目光突然柔和下来。
单宁恍惚觉得一切和第一次见他没什么两样,就是那双眼,
黑若曜石,却灿如晓星。
寂静。
“林……”话音未落,外面的士兵将吊灯打开,明明灭灭几个来回才亮起来。
单宁看到林寒难受的掩着眼睛,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。
林寒是五天前被俘的,虽然破烂的军服已被血液与泥土染得看不出本色,但他在战场上并没有受的过重的伤。
林寒强撑着精神坐起来,拽动铁链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声响。
他咳嗽,声音有些嘶哑,“哟,单上校。”
林寒笑着,却带着几分疏离的意味。
才五天,单宁想。
林寒在不眠不休的抵抗,受刑,被逼供,用最小的伤口,体验最大的疼痛,他大概很久都没有休息了。
单宁无端觉得有些难过,心似落叶飘在深潭之上,他走近一点,把碗放到他面前的地上,“我记得你喜欢吃面。”
林寒挑眉,接过面碗,只见细碎的指尖渗着血,在碗外部留下几道暗红的的痕迹。
那白瓷碗里盛满了鲜汤,里面放了些简单的辅料;沉在底下的是一小团面;偶尔漂浮着几粒红豆。
热气氤氲。
林寒不紧不慢地喝了两口汤,这让自己快僵掉的身体有了一丝知觉。
温暖、而舒畅。
然后,他剧烈的咳嗽吐出几口血水,按了按仍然不太舒服的嗓子,“你怎么才来。”
军官依旧看着林寒,答非所问道:“怎么样?”
林寒还是在笑,却捧着碗没有吃:“是问我还是问面?”
“都是。”
“面好啊,就是送行还要点酒。”
单宁不语,随意地打量整个房间。地上有一串断续的血迹——似乎是被拖拽过的痕迹,一直延伸到床边。
而留下痕迹的人抱着面碗的姿势像是在取暖,让人几乎忘了这是在战场。
而那人是,俘虏。
单宁的语气一如他的个性,淡漠,却斟酌了用词,“我不想看着你死。”
面碗里冒出的热气拐了个弯,冷冰冰的牢房里没有任何回应。
林寒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,随即似笑非笑地回应,“怎么,你还想放我走啊?我可是要犯。”
军官的神色猛然一沉,迎来了今天他们第一次对视。
撕破那层笑意的伪装,单宁明白林寒一点也没变,依旧乖张不羁。
他别开视线,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尾音已经不够强硬,“只要……”
‘只要你说我就放你走。’
他说不出口。
他不能要求林寒放弃政见,一如他不能说服自己偷偷放他走。
林寒嗤笑,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痛苦,大概天才知道他有多疲惫,他低头吃了一口面后接着说,“我以为你懂。”
是的,单宁懂。
共和,是林寒全部的信仰,也是用生命去践行的。
单宁感觉再强硬的心都经不起那人的一句话,心里最后的防线被无声地击溃。
他看着那人独自承担却连交换一个拥抱的资格都没有。
他坐在林寒的旁边,让他可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,给他一个支撑。
林寒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,微长的发丝服帖的蹭着他的脖颈处,有些痒也有些痛。
现在他只是希望林寒不是作为这场战争的俘虏被关押在这里,而是平等的和他闲谈,哪怕至多一秒。
单宁沉默着垂下眼睑,他真的不能看,一看,汹涌的感情就会涌出来、拦都拦不住。
——放他走吧。
只要他可以活着。
他刚想张口,听到走廊就脚步声,下意识绷紧了身体,下一刻林寒就坐直了,阖上眼,“别这么为难。”
然后有铁门再次被打开的轻微响声,一股刁钻的冷风从外面灌进来,打断了两人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。
有人进来,“单上校,行刑的时间快要到了。”
单宁缓慢地转身,不为所动,眼色阴郁的能冻死人,“我知道。”
看单宁暗潮涌动的眸子看向自己,林寒微微一笑,颇有几分洒脱的意味,“打仗真是够累,本来打算战争结束回去看看,现在是真的能回家了。”
单宁闻之一怔,拧了拧眉,忍住无绪的烦躁,“你们只要收手,很多人都能回家。”
就像不远处的战场上,乌鸦喑哑的唱着孤歌,嘲笑那些战场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。
他们回不去了,
永远。
林寒并不争辩,搅了搅面团,淡淡的说,“既是将死之人,何必执着胜败。但,”他顿了顿,“若所有人仍是现在一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,我一定向你索命。”
“我等着。”
“行刑吧,我的单上校。”
单宁没有下令,刚从外面进来的士兵也没有妄动,僵持着。
林寒抖了抖手臂的铁链,开口,“快点。”
单宁拦住上前的士兵,接过钥匙,亲自解开铁链,把林寒从地上扶起来。
他接过林寒吃剩的面碗,定定的看着,想了半天他问,
“如果天下之事只是一碗面,那你我是什么?”
静默。
半晌林寒轻轻回答,“红豆。”
—— 我们都懂。
—— 却仍坚决的在这烈焰蒸煮的世界,四处辗转,遥遥地相知相望,却不能安静的靠在一起。
“……你们走吧。”
“再见,单宁。”
收拾了混杂的心情,单宁越过一道道铁门,走出去。
夕晖没有一丝阻碍焚烧着大地,这片空旷的地方让他熟悉却又陌生。
林寒远离的背影仿佛像老电影放映一般,一帧一帧缓慢的拉动。
不悲凉也不忧怖。
就像他只是去远行,归期未定。
碗里,面剩下并不多,都团在碗底,面上有两颗红豆并排沉睡着。
单宁拿着林寒用过的筷子在那微漾的汤汁中一撬,一颗在下方用军刺刻出的“L”的钨心脱壳穿甲弹露了出来——他不知那人到底是如何保留到现在的。
子弹传字条,虽然浪费,却是那人多年保有的习惯。
他拿出子弹,在军装上揩净汤汁,撬开底座,从里面勾出一张有些泛黄的纸条。
单宁顿了顿,最终把纸条展开,上面的字有些模糊,
——要是战争结束,跟我回家看看吧。
单宁的手微微颤抖,把纸条撕碎揉进面里。
同时,西面一声枪响,
单宁侧着耳朵,仿佛什么都没听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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